沃霍尔与流播时代

经过了一系列大张旗鼓的的宣传,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的安迪·沃霍尔回顾展Andy Warhol—From A to B and Back Again)从 2018 年 11 月 12 日终于隆重揭幕了。受惠于反反复复回访(revisit)的符号语言,丰富的展品得以以主题为基本的画廊单位进行呈现,在作品本身的多重唱上的形式之上又增加了一个横向比较的层次,想来非常有趣,作为出生在二十世纪末尾的人自然会觉得,是值得一看的。

不过个人非常感兴趣的是整个展人像展厅,位于一层电梯右手一个独立的小画廊。这一画廊与其他区域区隔开来,通常被用于呈现一个独立的小容量的别具一格的企划,比如在 今年早些时候的 Eckhaus Latta: Possessed 展,是个将展陈和售卖集合为一体的空间。在这次沃霍尔展中,四周以网格形式将一系列大小一致的放个人像平铺在墙上,中间摆放了一组背靠背的沙发。被这样的画作墙包围,可以说是某种「沉浸」式的体验了。

安迪·沃霍尔回顾展人像展厅

这样的一个场景,不免让人想到了如今的流播或者点播类的程序,如 Netflix、Spotify 一类的界面:以整齐的样式平铺排列着作品的封面,观众以玩世不恭但又被动的态度翻动页面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这种选择是在沃霍尔所在的电视时代,同屏只能「沉浸式」地展示一种内容的时候,以按动频道的切换按钮实现的。而在如今更大、更高分辨率的屏幕之下,同屏能够预览更多的内容,但同时也更受呈现方式、或者说平台的限定。这种方框式的限定赋予了这些人像以新时代的特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如今文化的「媒介即信息」的特征。同样对于作为观众的参观者不见得是在沙发上躺着,但沙发是对慵懒心态的一种符号化的体现。

在观察了一众 19 世纪 60 年代的作品之后,再看到这样的一个场景不免让人有种时光飞速变幻到了当代的状态。不同的电视文化、却散发出类似的味道。这么说来沃霍尔但作品的确是先知的:许多作品放在今天却能够以一种不违和但方式让蜷在沙发里但观众们舒舒服服地观看,也可以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了。这样的一个场景不仅把刚看过以 60 年代作品的观众突然带到了当代。作为最后一个展厅,整个内容可以说是对其他展览内容的一个反馈和呼应:那种整整齐齐的的规律的重叠,也仿佛给作品本身带上了时代感,不免让人反思,在沃霍尔不断重复的符号又在试图传达一种怎样的时代脉搏。

Armory Show:下午五点,我们重新开始

展会展会,究竟还是一个行业的聚会啊。这个感觉,在礼拜六的下午和晚上,参观完 2018 年的 Armory Show 之后,变得尤其强烈。这是个艺术展,但更是个画廊行业的展。在这个展会上,「画廊」这个行业的存在感,已经远远超过了艺术、创作者本身。我十分有幸终于能在 3 月 10 日的这一天,以一种动态的、整体性的视角,对这个行业的两面,有了一个迟到的认识。

当天的早上,我是发现线上门票已经停售了,应该是当天不能预购当天的门票。原本打着网上买完票的直接进门的算盘的我,处于购票排队时间太长的担忧,赶紧急匆匆地跑出来,在 12:30 左右,经过下了地铁 20 多分钟的步行、又经过了累人的安检过程,终于拿了地图,来到了主展厅。

虽然根据门票的价格的,对整个展的估计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但拿到地图、走进展厅的那一刻,其巨大的尺度与展览方格的密度,以及巨大的人流量,可以说都非常令我窒息。这并不是一个良好的行走空间。

这是 The Amory Show 2018 的一条很长的直线走廊,是 Pier 94 展厅的主要走廊。初到这里的一刻,我真是活活被这画廊与人流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前半个参观的过程是相当令人难受的,无论从各个方面。整个展厅,简直要把我对于画廊这个行业最深处的厌恶统统勾了出来。明明从没这样明确地想过,但这次这感觉却格外的强烈——画框囚禁着艺术,高墙囚禁着参观的人——给了人一种强烈的不安的压迫感,仿佛是他们在用铁门无声地把我拒之门外,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易碎的身份(identity),仿佛反体制的艺术居然展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体制感(institutional)。

这种违和的气质一直存在,以至于置身其中的我长时间无法专注,简直对自己对艺术方面的爱好陷入了对本体深深的怀疑当中。我开始关注自身,关注展位的工作人员和藏家,关注着路线的结构,唯独没法关注那艺术本身。整个大半个下午,形成了强烈认同感的几乎只有一个木制的、拿着灭火器的、拼插仿佛又来自异世界的小男孩人偶,因为他那孤独的气势,仿佛映照着我内心深处的绝望呼喊。

这是 Jack Shainman Gallery 为我们呈现的 Gehard Demetz 的木雕作品,由于心境原因,所有线索只有这张照片上面那块牌子上的画廊名字的单词长度,因此搞清楚这是哪个作品可算花了一番功夫。整个上午,引起我共鸣的,只有这飞蛾扑火一般的、来自异界一般的木块拼成的、拿着灭火器的小男孩人偶。它与这世界的格格不入却又又大义凛然的气质,是对我那时情绪的一个良好概括。

也就从此刻开始,我注意到这样的一个展,和昨天的 Collective Design Art Fair 所传达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昨天的展,几乎可以说本身就是好客的。展品是好客的,因为可以说展览通过地面的陈设、灯光的设计,尽可能地占用方格子空间的全部面积;作品本身也是好客的,因为这些作品中的许多,都是想让人幸福地生活在其中,因此得以满足人们最浅层的需求,简直就是向我们招手;人也是好客的,原本就坐在展品中间,看我站在那里「阅读」作品,不断地问我有没有问题要问,因此交流也是温暖而愉快的。但这次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画廊那一如既往的中性冷淡的白色墙面、高悬的画作、一幅老熟人的样子在高谈阔论着的工作人员,简直在用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空间与角落向我诉说着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不属于这里。

这样不安感的积聚,也使我注意到,在场的不安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看到有父母带着小姑娘参观,父母似乎是和工作人员是老熟人,但小孩子被拉着手,却在东张西望地环顾想要逃离,简直就像是曾经经历过父亲和母亲买鞋试鞋,想要逃跑因为那不是属于我的空间的小时候的我。那种整个展是一个百货商店的感觉,更强烈了。虽然展本身的确是商业性质的,用中文的话讲也可以是个交易会,但我确实没想到这种氛围,在一组又一组的人的叠加之下会是这么的强烈。我也看到了网红之类的人,在到处找地方凹造型,利用那纯色的背景拍照片;我也看着装置艺术的前面,人们摆出一副看客的样子盯着正在录像的手机。这实在难说是令人愉快的参观体验。我以为整个参观的过程,就是这样了,但我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放弃,终于等到了适应的时间,或者也许等到了属于我和我们的时间。

不知从某一刻起,大约是太阳落山的前后的五点左右,一切都变了。开始我还是接续下午的烦躁,但等我再注意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安静了下来了一样,我已经在以平和的心态溜达着,体会着身边的作品了。虽然这已经消耗了了我一个下午四五个小时、一个不怎么好吃意式腊肠三明治、还有一杯不怎么好喝的拿铁。

从这个时刻开始,让我引起共鸣的作家,一个又一个地浮现到我的眼前。其中第一个关注到,是由纽约的 Jane Lombard Gallery 代表的 Lee Kit

Lee Kit 的文字作品,油画覆盖的画布,就像被刮开两条一样,展示出难过的诗句——「Next time you go home / she will tell you to let go」。

Lee Kit 是个来自香港的创作者。他的作品,通过简单的诗句传达出绵长的思绪。有点难过、有点安静、有点寂寞,再加上色块与颜色的条带让人觉得舒服。作品中,无论是被挖开的那种感觉,还是不断划动导致凹下去的那种层次感真是很触动人,很容易引发我的共鸣。

紧接下来,一大批艺术家井喷式地浮现。

继续阅读“Armory Show:下午五点,我们重新开始”